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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亦行一言不發,沉默的往後仰了仰,視線掃過二人一鬼,最終停留在席玉臉上,目光看不出絲毫情緒。
席玉是修士。
這點是肯定的。
他隻是不解。
不解她為何與鬼為伍,不解為何不直接除去吳家妖怪,不解為何在知曉吳家滅門慘案後如此淡然,更不解為何她身旁要帶個易招邪祟的無用書生……
不解歸不解案子還是要查清楚,但他今日已無心情再與她交涉下去。
說了句容後再議,就下令將二人押解進了詔獄。
官府的人即使是修士也不能硬碰硬。
席玉心煩意亂。
走走停停!走走停停!
什麼時候才能到朔州!什麼時候才能到半月城!她什麼時候才能去死!
天水城的牢房地麵比外麵土地低矮許多,甚至比戰壕還要低,雪水順著低窪流下來,因此異常潮濕。
牢房上端隻有一兩個小孔可以透光,孔洞設得很高,犯人即使將手高高舉起也夠不著,從孔裡透進來一絲微光,非常微弱,即使是正午時分也是若有若無。
若是天氣不好這裡則是一點天光都冇有,僅靠著牆壁上兩盞油燈照亮半寸地。。
一片黑,不見天,不見地,不見同伴,更不見自己。
壓抑,黑暗,陣法禁製。
在這兒感覺不到時間流逝。
“真是煩死了!煩死了!”
“有什麼了不起!”
“老孃明明是無辜的!憑要被關在蝙蝠窟!”
“犯人也是人最起碼得乾燥亮堂,什麼動物喜歡待在這種地方。”
“蟲子,老鼠,蝙蝠,賴皮蛇……”
“真的氣炸了!!”
柳懷靠在石壁上,聽著席玉不耐煩的抱怨聲,縮了縮脖子,戴著刑具的腿撤後幾步,粗麻布的褲腿落了下來,勉強遮住了結痂的傷口。
對比兩人目前處境,他更為擔憂縈風,也不知周亦行會如何處置。
修士對妖邪深惡痛絕,所以席玉能留下縈風活口,他是有些驚詫的,但這不代表周亦行會手下留情。
“席姑娘……”
“對麵的……”
兩道聲音同時在黑暗的牢房中響起。
這牢房有禁製,席玉根本冇注意旁邊牢房有人。
“……”
“有事?”
席玉歪著頭,困惑得眯起眼睛。
“額……我是想說有點吵,打攪我睡覺了。”旁邊的人遲疑了會,訕訕開口,他其實也冇想到大過年的會有人進來,貌似脾氣還不是很好,他撓了撓頭,有些後悔出聲提醒,大過年被關押進獄的,估計案子不輕,他會不會遭到報複。
“抱歉,無意打攪,您繼續休息。”
他還在胡思亂想,原本靠坐在角落的柳懷朝率先開口,起身站到了席玉身側,牢房太黑,隻能看到個輪廓。
“冇,冇事兒。”
張友仁眨巴眨巴眼睛,冇想到這對窮凶極惡的雌雄雙煞會與自己道歉,見兩人不似想象中那麼惡,膽子也大了起來,他枕著手臂側躺著,隨手扯了截草根子塞進嘴裡。
“你們是因為什麼進來的?”
這點他很好奇。
倒底犯了多大的事兒,大年三十被送進來。
“我……”
“我們是被冤枉的!”說起這事兒,席玉騰地一下站了出來,這話剛喊出來,她被腳底坑窪地皮絆了一腳,整個人不受控製朝前撲去。
“席姑娘……”柳懷朝忙得要將她扶起。
地上的草根子甚是鋒利,與皮膚摩擦立刻見血。
“冇事,冇事,我起得來。”席玉說著起身拍了拍身上草灰,接著低頭猛跺幾腳低窪。
“你……”
“我跟你講那人可畜牲了。”席玉扒拉著旁邊的牢房,他也不等張友仁迴應,一字不差又將事情重複一遍。
“你說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。”
“我給你了驅妖的符籙不用,偏要用假貨,我能有什麼辦法,這不是自己找死嗎?”
張友仁呸了一聲,將嘴裡的草根子吐了出來,他坐起身來,聽著牢房那頭碎碎念,輕笑一聲,“看來他們真抓錯人了。”
席玉一拍大腿,“那是當然,我十裡八鄉有名的老實人,怎麼可能做這等喪良心的事。”
“周亦行那惡官擺明是為了給個交代,故意把我們關在這裡硬潑臟水,太不是東西了。”
張友仁聽著這話,喉間溢位低低笑聲,“絕大多數修士應當都是殺妖果決,你倒是有些不同,這樣看通正司的人把你關押至此也是意料之中。”
“但這不在我的意料之中!”席玉拳頭握的格格作響,她到現在也冇弄明白那一摞假符籙怎麼來的,明明就給了他一張,畫符這麼耗元氣的事兒,她不可能吃飽了撐的。
周亦行那廝擺明要將臟水往她身上潑,想找個替死鬼敷衍了事。
再這麼耽誤下去何時才能將這書生送到半月城。
她抬手揉了揉發疼的額角。
半月城在極南邊,路程遠不說,妖怪還橫行,偏偏這書生還是個玲瓏玉體,極易招惹這些東西。。
腦子一轉!
那女鬼!
二話冇說衝到牢房門口朝著門口大喊,“周亦行!放我出去!老孃是冤枉的!”
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話適用任何人,特彆是周亦行這樣的殺妖狂魔。
自通正司成立以來,栽在他手上的假修士不在少數,死在他手裡的妖邪也有不少。
鬼雖是人死後所化,但本質上已不屬於人界,說他們為異族不為過,她不信周亦行會大發善心放過縈風。
“周亦行!周亦行!”
“你放我出去!”
“這地方這麼濕,會得風濕病!”
“……”
張友仁抬起頭,望了眼出口,“這個點兒應當是在吃團年飯。”
席玉聲音拔高,“吃他孃的團年飯!把我關在這兒他還好意思吃的進去!”
“你背上不是有把劍,將這鎖劈開不就成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席玉止了聲,麵色瞬間冷下來。
牢房陷入死寂,隻能聽到外頭呼呼的風聲,昏暗中她偏過頭,眉眼間積滿陰沉,身上的殺伐氣一下子就重了。
油燈幽幽亮著,過堂風一吹,滅了兩盞,烏雲般的黑氣暴漲,將孔洞射進來的光一併遮蓋掉。
她偏過頭平靜地看著張友仁,時常掛在臉上的暴躁斂去。
“你看見我背上的劍?”
席玉說話聲音不重,隻是這牢房過於黑過於靜,讓聲音不斷擴大,似盲蛇從黑暗中悄然遊出。
張友仁隻覺得脊背發涼,遲遲給不出迴應,明明黑不見人,他卻能清楚感知到席玉方位,修士怎會有如此陰森寒意。
席玉身子微動,恰逢此時門口的泥巴地裡傳來一連串腳步聲,吱呀一聲門開了,光照了進來,一起被帶進來的還有呼嘯的西北風。
張友仁此刻纔看清席玉位置,她就立在他對麵,與他隻隔了一道木柵欄,淩亂碎髮遮住了眼,但能感覺她目光冷冷的,那青年人則是站著她身後,眼神對比席玉還算和善。
他抿了抿嘴,實在受不了直白的眼神,越過二人朝更外頭看去。
五六披著大氅的人舉著一排風燈走進來,走在最前麵是刺史大人王拾安。
北方的冬天總是難熬的,又乾又冷,王拾安揣著手籠邊往裡走邊看向獄卒,“這兩騙子冇鬨事兒吧。”
“鬨著呢,大喊要見周司正說自己是被冤枉的。”
王拾安笑了一聲,“來這的人都這麼說,大刑一上全撂了。”
張友仁聽完這話還有啥不瞭解的,他抬頭剛想說些話就與席玉視線對上。
“小姑娘……”他剛想說她眼神太嚇人,門口腳步聲越發近,他聽到聲響瞬間鬆懈下去,拔了個稻草塞進嘴裡,悠哉悠哉靠著牆假寐。
王拾安並幾個獄卒走了進來,“這事兒趕緊結束,給明州那邊一個交代。”
最前麵一個獄卒應道,“是,等會就動刑不出半個時辰保準全撂了。”
“可是周司正那邊……”後麵的獄卒有些遲疑。
王拾安站定在席玉麵前,嫌惡的盯著她,“像這種冇良心的畜牲,不需通知周司正,趕緊讓她認罪纔是正事,等塵埃落定司正自不會怪罪。”
柳懷朝扯了扯席玉袖子,見她還盯著張友仁,朝前一步,“大人,明州慘案與我們冇任何乾係。”
“柳懷朝?”王拾安上下打量一番,稍加思索念出這名字。
“正是小民。”
“你有功名在身,為何與這騙子同流合汙?”
柳懷朝聽了這話,板起臉,他與席玉相處這麼久,怎會不知她是何人品,“明州案未出結果,大人怎能妄下斷語。”
王拾安嗤笑,麵帶著淺淺嘲諷之意,“知人知麵不知心。”
他說完,摘下手籠,一邊將大氅往身上攏了攏一邊朝前走了一步,“柳懷朝還是那句話,你有功名在身隻要和盤托出便不必受這皮肉之苦。”
柳懷朝見王拾安鐵了心動刑,心中不免升起怒意,“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!”
王拾安抬手摁了摁眉心,頗為惋惜看向他,“看來你是鐵了心要與這騙子沆瀣一氣。”
柳懷朝咬著牙,擠出半分理智,“況乎餘尚未失神,其冤枉也,大人莫要錯怪好人。”
“她到底給你灌了什麼**湯。”王拾安嘖了一聲,視線從柳懷朝身上移到了席玉身上,狹長的眼眸不屑瞥了過去,“我還當什麼美人兒呢,原來是個乾瘦黃毛丫頭,你當真瞎了眼。”
“……”
柳懷朝麵容越發不善,若是前麵話姑且算是誤解,後麵這番話則是人生侮辱。
他朝前一步走,剛要爭論一番,一道熟悉身影擋在他麵前。
“你孃的胡說八道啥呢!”席玉回過神來,抬腳猛踹了一腳牢門,灰塵嘩啦啦落下,迷了王拾安的眼,他退兩步捂住了眼。
席玉不耐煩催促,“趕緊的,把周亦行喊過來,我是冤枉的。”
“放肆!”獄卒紛紛抽出腰間闊刀,怒喝,“周司正豈是你想見就見!”
“怎麼就不能見!他是玉皇大帝啊!還是說下葬了!那惡官定是知道冤枉了人,找地方躲起來了。”
“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關在這裡,要是得了病定讓他餘生不得安寧。”
席玉的話難聽到難以入耳,柳懷朝退了半步,抬眼看著牢門外一行人勉強扯了扯嘴角,半分假笑也裝不出來。
“胡言亂語!”
“顛三倒四!”
王拾安一手揉著眼睛,一手推開獄卒。
“你這人做了這般喪良心事還好意思大呼小叫,來人拖下去大刑伺候,本官就不信她不鬆口。”
“大人不可。”
柳懷朝脫口而出,身體抖了下,全身緊繃,雖席玉這話說的難聽,但他依舊站著他身側,抬頭極力看向王拾安,極力掩飾恐慌。
牢獄的大刑,他多少知道些,皮肉之苦還算是輕的。
穩定心神,急忙開口,“……她是女子,這刑我來受。”
席玉臉色倏然沉了下來,“受你個頭,我不受,你也不必替我受。”
她朝前走一步,雙指併攏,指尖有白色靈力溢位,配合著口中默唸的法訣,一道靈符赫然顯現在雙指上頭,“讓周亦行趕緊過來,老孃急著趕路呢!再把我話當耳旁風老孃就炸平這蝙蝠窟!”
“……”
王拾安大驚失色,猛地退了兩步,他後腦勺如同被棉花包裹的棒槌,在鼓上輕輕敲打,迷糊而沉重。
冇人告訴他,這騙子是真修士啊!
此刻他身體好似被繩子束縛在了原地,無法動彈。
“好了,帶他們去見周亦行吧。”原本看熱鬨的張友仁站出來,吐掉草根,推開牢房,光明正大走出來,朝著席玉挑了下眉。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席玉表情有一絲皸裂,指尖法術漸漸散去,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。
這人奸細啊。
套話呢。
行啊,周亦行,挺會玩。
王拾安見張友仁出來,鬆了口氣,擺了擺手讓人將鎖打開。
張友仁靠著牢房門,蓬髮亂飛,麵目塵垢,穿著一身囚服,手腕處鬆鬆挽起,濃眉微挑,笑意亦明亦暗,“小姑娘燒命可不好玩。”
“……”
席玉沉默。
柳懷朝目光在二人身上不斷轉移,他站出來對著張友仁俯首彎腰,“多謝前輩……”
“謝個頭。”
獄卒卸下刑具後,席玉哼了聲頭也不回出了牢房。
柳懷朝也管不了席玉這爆仗脾氣,隻能不停俯首道歉,抬眼看去席玉已走遠,他快步跟了上去。
張友仁衝著二人背影喊道,“喂,周亦行讓你們去西邊堂屋找他。”
北風凜冽,西野寂寥,隻有幾棵枯樹站在那點綴寒冬的寂寞,一走出來柳懷朝縮了縮脖子,牢獄冇這麼冷,應當是設了陣法,想起這樣他看向席玉,隻見她一口老血噴了出來染紅了一片雪。
柳懷朝擰著雙眉,諾諾開口,“席姑娘,冇事吧。”
席玉抬手擦去嘴角血跡,偏著頭看向柳懷朝,“眼瞎啊,怎麼可能冇事,裡頭設了陣法,冇法使靈力,就這麼一下燒了老孃十年壽命。”
怔!
柳懷朝原本緊蹙的眉頭更緊幾分,他拿出帕子遞到席玉麵前,“席姑娘……”
席玉冇接帕子,伸展一番後,雙手叉腰,“謝我的話就不要說了,既然答應你了,自會平安送你到半月城。”
柳懷朝拿帕子手微微攥緊心緒複雜,斂眸凜聲道,“……席姑娘下次不要這樣了,我受不起。”
她抬眼看向身側之人,唇線漸漸拉直,“婆婆媽媽,想做就做了,你給我好好活著就成,管你受不受得起。”
說完席玉走下台階,“趕緊去找周亦行,那女鬼還在他手上,當心給她練成鬼丹。”
“……”
柳懷朝被這話不由變了臉色,他趕緊跟了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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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邊堂屋窗戶半開,寒風捲著零星的雪花飄了進來,恰好落在了羅漢床的矮桌案上。
周亦行此時已換下官袍換成常服,他盤腿坐著,拿筆的手頓了頓,呢喃道,“又下雪了。”
良久他放下筆,趁著安靜空隙,端起手邊熱茶,剛要抿上一口,砰一聲門被大力推開。
“……”
“席姑娘不可如此……”
柳懷朝話說了一半,席玉已經衝了進去,她立在周亦行麵前,毫不客氣道,“周亦行你把那女鬼弄哪去了。”
柳懷朝看向周亦行時表情略顯僵硬,抱歉行了禮,扯了扯席玉袖子。
“席玉。”
周亦行念她名字,疏淡中帶著些慍怒。
“進屋先敲門。”
席玉抽出袖子,脫口而出,“……我野人,冇修養。”
“……”
周亦行也第一次見到這麼不講理的修士,他聽著這話,茶也冇心情喝了,索性擱在一旁,歎氣捏了捏眉心。
“席玉……”
“周亦行彆嘮嘮叨叨,縈風在哪兒,把她交出來,冇功夫跟你扯皮。”
“席玉。”
他又叫了她名字,疏淡不減,隻是少了慍怒。
“我可以暫時信你,不過你得將所知一切原原本本講出來。”
席玉提高音量,“縈風在哪,老孃從進來一直在問縈風,你為何避而不答。”
周亦行神情有些奇怪,目光微微一凝,半晌平淡開口,“……她冇事。”
席玉冇說話,麵上也冇任何表情,像是信了又好像冇信,她隻是沉默看著他。
俄頃,她擼起袖子,露出新舊交錯的傷痕,舊傷口已結痂,新傷口應該是刑具磨出來的,她也不在意走到周亦行麵前倒了杯茶灌了口,緩緩道來,“半月前明州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雨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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